又是农历新年,聚在一起,菜未上而酒先至,醉醒之后,抬头一看,已是二月,不知身在昨日还是在今朝,一切恍惚飘然。时间逼仄得放不进几页书或者一杯刚泡的龙井,爱情来不及慢煲细炖,孩子老不及造来不及养,忙忙忙,走走走。世界无情的转动,日子经不住几巡又彻底见底了。

年幼时,民间依然奉行汉唐以来过年时的丰繁礼乐。人妇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年时要用的种种。祭祀的香纸,一张张得折金铃(元宝),每项就要大半天的功夫。灰瓦白墙,炊烟袅袅不绝,做豆腐煎豆泡泡大米舂年糕,虽是繁忙,亦是静美。冬笋炖肉是浙菜的美味,要有山头的经验,会识竹林地下的竹脉,才能顺利挖着。鸡窝里的鸡和猪圈里的猪躁动起来,春水里的鸭夜幕也迟迟不敢归家,仿佛预知到自己已经活到头了。有一人家的猪,从镇上的杀猪匠胯下逃走,逃过了杀猪匠手中的尖钩子,跑到很远的菜园地,那是它一辈子最珍贵的自由。主人家又喊了几个帮手,去把猪连拉带拽提了回来。猪嚎叫了一路,凄惨的屎尿不停。

近亲邻里,除夕前的几夜,各家轮着分岁。堂前(微派建筑的客厅)的墙壁,置换上新的中堂和对联,中堂多是水墨画三字经警世恒言,少时梦想要挂自己的作品。八仙桌上一对烛台,跟结婚一样,大红蜡烛要燃上一夜,烛心不是细细棉线而是木棒,烛火很旺很长,仿佛要跳至天花板了。烛台边是两束柏树枝叶,我从懂人事时,母亲就吩咐我下午去寻来,她忙着打扫庭除,烧肉煮蛋。茶叶、白酒、半生白米、各一大碟,半生大白花肉两块,等等祭祀食物,整齐置列。我常爬上太师椅,看看丰盛的供品中茶叶白酒有没有少去,八仙和灶神老爷有没有来过,母亲便赶猫似得打我下来,说没人会再保佑我,考不了状元。简单的对联,字都能识得,亦是亲手糊上面糊:

平安二字值千金
和顺一门添百福

除夕夜的守岁,孩童兴奋不已,袋中装满各种瓜果甜糖,还有压岁钱和枕头边的新衣服新鞋。着急想穿,母亲又是不允许,明日的初一是新年,才可以穿新。心中无比怅然。大人在桌上谈话,我于边上没有目的地嬉玩,快乐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能持续多久。也想熬过除夕的最末,在楼顶看炮竹烟花,早早就撑不住了,早早就呼呼睡去。

再稍微大些,父亲开始把我带着,毕竟是男子,有继承的担当。父亲在除夕子时初把我叫醒,邻里的鞭炮声渐渐催离掉我的懵懂,我才缓过神来,亦是万分的欣喜和兴奋。学着点香烧纸,东南西北,执香弯腰各拜,祈求各路神仙开路。门庭三炷香,祈求门神勿挡道,家中客人马上要来了。堂前点香,祖辈的前人都被称呼了一遍,一人三炷,太姨蔡xx,太姑爷吴xx……,都来都来。亦觉八仙桌真是不够坐,如今这些几乎全都忘却。子时中接天地,燃放爆竹迎接天地做客,爆炸越响,天地就被接去谁家。民以食为天,灶神是几日前被送走,也要记得接回来。此时已经烟气迷绕,仿佛自己也在仙境一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