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尔克斯有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,王小波有《革命时期的爱情》,朱天心有《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》,我甚至还瞥见过《二胎时期的爱情》。我多少有点怀疑这是在瞎取书名,或者这是作者三部曲的第二部,前面有一胎时期,后面还有三胎时期,若没有计划生育,若还能生殖,他可以一直写下去,有计划生育,当然还可以补上堕胎、节育结扎时期,而后潇洒停笔。写论文的时候,不可能有《论文时期的爱情》,如果有,论文题目就是《基于大数据的论文时期的爱情心理学研究》。


冰箱里的饺子已经躺了三天,我知道已经不能吃了。冰箱也在等待我有去开门的勇气,毕竟饺子不能被搁置一辈子,可惜冬天里,我不需要喝冰可乐或者吃冰镇西瓜,也就没有开冰箱的想法。饺子在冰箱里,过着她的冬天,而且都是黑暗的冬天。在被我放进冰箱时,我跟饺子心情是一样的,期待明天就能再见面。可是我在第二天就忘记了这一茬,第二天忘了,第三天也就增加了犹豫。饺子正处于能吃和不能吃的过渡时期,是干脆放弃还是放在微波炉转三分钟,然后消灭掉。说到底,我在第二天就没有很饿的时候,所以饺子被遗忘,第三天我有饿的时刻,但是对过渡时期的饺子,有一丝说不清的畏惧。这不是饺子的问题,也不是我的问题,谁也说不清是谁的问题。饺子不耐烦了,你丫的,你就是想逃避一盘饺子。


我既不对失去的时间感到惋惜,也不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憧憬。看样子我有点悲观主义,还有点不着调,像流浪的杰克一样,说实话,我也想遇到肉丝,我时常期望飞机会在空中的云层中丧失意识,但我不会长饮悲观之茶。人们会说,至少得要有武器,才能做到不着调,武器可以是大胸,菜刀,滑板鞋,上乘思维,也可以吓人的发型。在叔本华那,他的武器就是研究人生的本质,但是他还是怕死,既然是人生本质的专家,就不应该怕死,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。他的武器我是有鄙视的,因为解释着事实,既然是事实,就不需要解释,亚里士多德解释得比他更抽象更简洁,但有些人并未知晓这些事实,所以他也就有了他的武器。


黑五生活邮件里一堆广告,想买的基本上不打折。这也没关系,如果想让商家打折,商家就打折,未免对安排生活的人苛刻了点。比如小兰想要自己的胸再大点圆点,这样就可以当个内衣模特,这点小兰就未能如愿,如果可以,我也可以当内衣模特。小时候盼望自己家开超市,有吃不完的东西,有玩不尽的玩具,后来即便是我帮着在店里收钱,也不会再对触手可及的商品感兴趣,因为那是要成本的,除非我不怕我老子揍。我老子揍人是一等一的高手,至少揍我时,出招无章法,难破,如果他参加运动会项目,肯定能拿个奖牌,如果我参加运动会,也肯定能拿个奖牌,因为我抗打。但我老子从不跟别人动手,总是靠一张嘴摆平,后来被人冠以“铁嘴”的外号,有理有据的,弄得人家愤懑无比,只能锤砸电线杆。


被阿姨邀着喝了半杯酒,饭毕有点晕,便躺在床上翻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。前前后后,这本书已经阅读过三遍,每次都有新的感受。生活的经历让我与昆德拉有了更多的共鸣,确切得说是与书中的角色有些共鸣,读的时候摸着胸口,说,靠,写得真是好啊!可书是昆德拉写的,书中角色的感受就是昆德拉创造的感受,所以,我还是与昆德拉有些共鸣。但有些时候,创作的角色在后期的发展中,会不受作者的控制,故事像是自己长了双脚,使用轻功,飞跑起来。所以,我不知道到底他妈的跟谁有共鸣。其实昆德拉老先生现在就睡在巴黎某个角落,我可以跑过去问个明白,问个究竟。有人说他可能会得个诺贝尔文学奖,顺便我再采访一下他的想法。不管跟虚构的人还是真实存在的人有共鸣,作为一个人,可以跟其他人牵手,也可能跟其他人有共鸣。我是自找烦恼,可以完全不要任何共鸣,孤独得与自己共鸣。


我不能决定自身来到世间时的肉体形态和特征,就像我老子和我老妈当初不能决定他们自己一样,他们能决定的就是要不要在一个合适的晚上(或者一个阴暗的白天,这取决于他们对性交环境的嗜好,并且两人在事前达成一致的协议)造一个我或者’非我’。而他们做这个决定时,甚至自己也不会知道。而不管是我还是’非我’,都有一个所谓的我老子和我老妈的亲生骨肉,从一个细胞发育到各个细胞,从各个细胞发育到心脏和小鸡鸡,再到一个硬朗结实的小伙。这个小伙像我一样,在某个时刻,如此刻,喝杯茶,思考一会自己现身在尘世间的种种因素。想得久远一点,这在百万年前就已经决定了,说是命运前世上帝安排也好,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。而存在本身就是非常令人着迷的事情,着迷的东西在无意识内就会做,比如走路,比如看着小拇指动,比如看着格子的天花板,左眼和右眼眼光分离,出现立体的景象。我经常走着走着就忘记在走路,我经常抖着腿就忘记敲打键盘,我经常看着落下的叶子就进入了梦乡。


我有些朋友的名字诗意无比,可人却是糙汉或者彪女,没有一丝诗意可言。但这也不能怪生命本身,没人应该有长得诗意的义务,名字不是自己的选择,出生不是自己的选择,就像一只猫,无法长成一只狗,是一种很确定的无法选择。我感到自己无法选择是躺在诺澜身边,她的手在我皮肤上滑行,一直往下滑去,仿佛移出厚云的冬日,逐渐照射到一片雪地。我的身体脱离我的意识,那家伙起了很大的反应,因为茁壮空前,诺澜吓了一跳,差点蹦离出床,如果我是女生,也会吓一跳。这个时候应该进行后续的事情,可我却觉得滑稽无比。我的器官长在我身,我却没有控制权,任其他生命摆布,没有控制权,就会有危险感,就像无法把控的汽车,飘摇不定。因为觉得滑稽,我就穿衣坐立。诺澜认为思考是事后的事情,不合时宜的思考会让所有事情别扭和尴尬。我觉得很有道理,就脱掉了衣服。


王主任是紫阳镇的郎中,医术高明,周边所有不治的人都会被抬到王主任门口,排成一长队。那些最终不死的人,一是靠王主任给的方子,二也是靠本有的耐力。有一日,王主任也得病了,但医生给不给自己看病跟理发师给不给自己理发一样,是个哲学问题,而且镇上其他的郎中都无病人可看,纷纷离开了。王主任右手把着自己左手的脉,得不出结论,于是搬来一面镜子,心想,只要复制另一个我不就可以了吗。王主任伸出五指,贴在镜子上,与镜子里的人十指连心,在外人看来,是个奇怪的姿势,像一只蜘蛛。王主任的指尖感到冰凉,没把到任何脉象。他夫人对他说,镜中之人与你有镜子相隔,你打碎玻璃不就可以了吗?于是王主任拿找来一锤子,一锤破镜,镜中之人非但没有出现,反而变得更多了。


我一天要看到很多人,其中一半是女人,一半是男人,偶尔也会看到男女无法区别的流浪者。这些人每天密密麻麻稀疏两两地从我眼里移进移出,他们当然不在意在某双眼睛里出现,在某双眼睛里消失,这对所有现世的人来说,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。生活就是这样,不能对所有影响到的东西都负责任,不然会一团遭,或者每人都只能呆在家中,互不影响,这样又少了很多乐趣。我的记忆力贼好,尤其在图像方面,有过眼不忘的本领。一个人如果三年前在我眼里出现过,再次看到她时,我能想起三年前见到她的场景细节,包括背景里有多少云,有几棵树,她脸上带什么样式的微笑或痛苦,她以什么方式而来。如果我的记忆从婴儿就开始,没准还能记得,给我接生的医生是位年轻的女医师还是妇产科主任大妈,是年轻的女医师,我就对她微笑一个,而不是哇哇大哭。


公寓楼前的公园,是个可爱的公园,有大片大片的绿草,还有颜色各异的大树。在草地上躺下坐下时,不会意外压着埋在草堆里的狗屎,弄得一天没心情。我记得我常去公园里游荡,漫无目的,有时候是为了看一眼树上的果子有没有掉下来,有时候是看有没有老头走路不慎,掉进湖里。其实,公园里一些野猫和松鼠已经认识我了,我一进院子,它们就激动起来,从灌丛里先后窜出来,还有几只鸟在上方盘旋。经常有女孩向我走来,问我借火,或者索性跟我要根烟抽,我跟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得聊开,她们会变成一只只豹子,一会儿就跑开了。她们跑开,也许是我变成了怪兽,谁知道,在水里互相路过,就是一场厮杀,在路上互相路过,就是一段爱情。包括在梦里的时候,我也会去散步,走过的石板路留了一路忧郁,在夜气里浮着,因为我不确定睡着时候的行为,所以也不能排除梦游的可能。二〇一七年过去,我将搬离公寓,美国馆的秘书不让我续住,这是个糟糕的事实。事实上,我也不喜欢美国馆,里面全是些身材怪异的美国女人,牛仔裤绷得紧紧的,像一个个变异的茄子。但愿她们进到公园里,会真的变成茄子,挂在藤蔓上。当然,也有一些可人的,但的确是很少。


我不愿意在纸上用标点,那会断了文字间的友谊,也会迷糊诗的定焦镜头。但女人们,是万物的解释器,缔造语法,也缔造语义。现在不能用月亮二字形容女孩美丽了,会被理解成认为她们脸大,也不能用桃花梨花雪花各种花形容女孩温媚了,会被理解成认为她们易老易逝易被遗弃。文字和意象,一直在相互寻找最对味的那个,彼此又互相同情,在宿命的轨道里关着探灯穿梭。我不能到达你,你不能到达我,犹如天上的秋云和地上的琥珀。


空气清冷,我一个人走在街上,经过书店,地铁设计院,服装店,风有点过于活泼,时而很大,时而很小,不算长的头发还是被吹乱了,这些烦恼丝,乱了就乱了。做研究的人,智慧和头发,两者之间互相排斥,兼顾得好的人并不多,在这个大陆上,我至少平衡得很好,这不太容易。周老师可能怕露出马脚,把头发直接推成五毫米以下,这未必不是一个良策。叶子在路灯光下,透出根部的浅绿,地上是一地的落叶,我朝着厚厚的一堆,轻踢了一脚,惊了几只鸽子,它们消失在城市的秋夜中。有一个女人,在等我过去吃火锅还有葱油饼,我得快点赶去。我知道还有很多女人在冬天里等我,但这不是我的专业,我需要足够的睡眠。街边围墙的另一边,是个有名的墓地,埋着大把人物,昆德拉把这称为名利的石化场。没准,墓碑下的人并不愿意被石头盖着,怕灵魂长不成树,但死后就失去话语权,失去对身体的控制,别人爱怎么摆怎么摆。


外物经常让人产生永恒是真实存在的错觉,比如巴赫的曲子,会一直飘下去,直到文明消失,比如胚胎初次的心跳,会产生一个接一个的气泡,旧的破了,新的又起。数学中的无限也是哲学中常常讨论的议题,诗人也在常在永恒的领地之上添光增彩。这些所有的错觉,都源于生命本有的痛苦,一是个体都很短暂,二是跳出轮回或守于轮回都还在轮回之中。兰波在《地狱一季》中写道:我永恒的灵魂,注视着你的心,纵然黑夜孤寂,白昼如焚。


她来信说:你一定要来莫斯科,这里的爱情也是理性,这里的遗忘是一种诱惑,蜡烛作热吻,白纸作高月,什么可以作你的眼,穿越坚硬的尘风和冷冷黑暗,眼光抵达后便是你的沉默,轻触到我罗衣下的还不是很大的胸,我相信她们会发育得很好,这犹如鱼入了水,你应该尽情得游,这犹如鸟入了天,你应该愉快得飞,只有这样,我才是一个寄存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