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漫两字,往往与自由相与,与立新划约等号。没有自由和不确定的新奇,当然没有浪漫的发生。在德国南部小镇的暑期学校,看似没有一点浪漫可言。

每天,虽吃不一样的德国食物,听口音各异的牛端教授报告,在小镇的高中校园里,能踢球、游泳、下棋、台球,但看不到美人,发生不了故事,吃不到火锅,作息饭点固定,仿佛身处入大学时的军训和奥斯维辛集中营。组委会为了促进我们交流,干脆把网络断掉。一群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,干对着电脑,没有网络,相当于皇帝突然没了小鸡鸡,看着后宫佳丽满窝,在那乱跑,身心荷尔蒙缭绕,只能握着蛋,干着急。

小镇地广人稀,风景不差。清早,教堂的钟声软软得传入耳里,屋外晨风含露,入夜,安静得能听见月亮的脚步,还有夜雾的呼吸。大片大片的草地,绵延起伏,被机器修过后,有足球场般的整齐划一,风来,草腥和土味浓重。数头不多的牛和马,散于草坡,各自低头不语,风来,牛粪味和马粪味,亦是浓重。红褐色的房租屋顶,组成大片的统一,压得很低的野云,看似轻慢,却变幻无常。由于地处阿尔卑斯山脉边缘,小镇远处是丘陵和低山,一条铁轨,从湖泊路过。

从高处看,小镇仿佛是个拼搭的模型,没有多余的色彩,没有多余的明星广告牌,更没有多余的按摩洗脚城。唯一的缺点,是天气多变,傍晚疏雨落,气温下降,不管风来不来,牛粪味马粪味弥漫于低空,散不开,闻或不闻,不在于憋气长短,身不为鱼,不能把头钻进水里,于此,只能享受自然,小口呼吸,久而久之,也就不再讨厌牛粪味和马粪味。

码农集中营,唯一的放生,是有一天假,或睡或吃或游,或不睡或不吃或不游。于是我早起,教堂的钟楼打了六七下,坐上首班火车,要有自由和浪漫,要有自由的浪漫和浪漫的自由。火车人不多,打算补个回笼觉,困意却被窗外的风景完全驱走,于是倚窗眺望,不愿错过任何大美中美小美。淡阴天,雨气涳濛,云浮在山腰,湖面若镜,水中云,云中水,水映山,山抱水,分不清虚与实。在那一瞬间,我看见,你安静含笑,隐藏的暗香从散落在肩膀的发稍处弱弱飘起,融进雨滴和醉花的心情,盈盈落下,游荡,我看见你,在夏天的清晨和午后。

火车鸣笛,到了下一站,催醒镇上的游梦。窗外是一对青年,头发多种色彩,耳朵吊着一大圆环,轻微摇晃。少男少女紧拥依恋,抱成连体萝卜,火车关门的警报,永远不会响起,怀间的余温,续至下一次会面。倘若青春期在这片天地奔跑、发育、长痘、背诗,我也会寻个傻傻姑娘,一起骑车,一起闻牛粪味马粪味,一起看雨消失在湖里,一起看重雷滚落在山林,一起选个避风遮雨的温暖洞穴,一起初试云雨夜。一头牛正在车站边上的草地,抬头,一脸的冷漠,一脸的看不清,左右甩打着尾巴,屁股上方,飞起一圈苍蝇。

火车驶入了山区,到了终点。往真正的目的地,还要继续搭乘公交大巴。如果要在塞亚·柏林的《浪漫主义的根源》中加上一章——浪漫主义的真正戏子,王尔德是一个,被称为“童话国王”的路德维希二世也是一个。大巴驶入的山区里,就藏着路德维希二士对于浪漫的诠释。

路德维希二世对女人没有欲望,对权利没有热情,对仕途没有野心,虽受百姓爱戴,中年时却只想依山建城堡,隐于山林,脱离世俗的种种。心有有异鬼,久驱不散。路德维希二世早逝,死亡成为一个谜,未完成的城堡,依然如梦影立于山林。有时候破碎和不完整,反而造就另一种美。路德维希二世跟李煜相像,作为世子,都无心做国家管理者,尽心朝政,只管泼洒性情,留名后世。

城堡,让人不相信,那是真的。建在十九世纪晚期,堡内有来自高处山泉的自来水,有暖房设备,书房有钢琴,有看书用的多功能用椅。窗户外,深深的山谷,瀑布于间,隔着另一座山,云气环绕,宛若仙境。我想象,路德维希二世在堡内,临窗,想着再过不久自己终于可以告别繁琐的尘世,不禁喜从心起,呵呵傻笑。然而,事与愿违,生于土地,不能告别土地,仿佛一颗大树,很难弄走枝上的藤蔓,一只乌龟,难爬出龟壳,天上的月亮,不易飞出地球。